谷丝毫不显炎热。村人们在火堆旁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,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粗陶碗,男女相杂坐着。卫鞅坐在老里正和一个白发老人中间,算作迎礼的尊位。老里正黑胖胖的女儿,高兴地坐在了卫鞅身边。时当月半,天中一轮明月,地上一堆篝火。恍惚间,卫鞅仿佛回到了远古祖先的岁月。
“上苦酒——”卫鞅身旁的白发老人嘶哑发令。老人是“族老”,在族中最有权威,即或官府委任的里正,在族中大事上也听他的。
听得号令,一个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,提着一个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满红红的汁液。一步一闪,一闪一点,便是一碗,极有节奏,煞是利落。村人们一片赞叹。顷刻之间,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都满了。老里正举起陶碗向卫鞅一晃,又转对村人,嘶声道:“贵远来,苦酒,干——”先自咕咚咚喝下。
卫鞅不知苦酒为何酒,但对饮酒有着本能的喜好,从来是随主便。见里正饮下,卫鞅举碗高声道:“多谢族老里正!多谢父老兄弟!”一气饮尽。刚一入口,酸呛刺鼻直冲头顶,若非他定力极好,真可能要吐了出来。村人们却是啧啧擦嘴,交口赞叹着:“好苦酒!”“够酸!”“村中最后一坛了,藏了八年,能不好!”
族老笑问:“远,本族苦酒如何?”
卫鞅笑道:“提神!很酸很呛。很像醋。”
村人一齐哈哈大笑。族老正色道:“醋,酒母生,五谷化,不是正酒。醋,老秦人叫作苦酒。远不知?”
卫鞅恍然大悟,拱手笑道:“多谢教诲。”
老里正笑道:“人家魏国,做苦酒用五谷。老秦穷,收些烂掉的山果汁水,藏在山窖里,两三年后便成苦酒。这几年天旱,山果没得长,苦酒没得做了。这是最后一坛,八年了,舍不得哩!”
卫鞅听得酸楚,拱手道:“素不相识,受此大恩,惭愧。”
族老哈哈大笑:“远入老秦,便是一家人!”
蓦然,卫鞅在火光下看见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,再听老人谈吐不凡,恭敬问道:“敢问老伯,从过军?”
族老悠然笑道:“老秦男丁,谁没当过兵?你问他们。”
倒酒瘸子高声道:“族老当过千夫长,斩首六十二,本事大哩!”
卫鞅肃然起敬:“族老,千夫长几是将军了,为何解甲归田?”
瘸子喊道:“丢了一条腿,打不了仗了,还有啥!”
卫鞅低头一看,族老坐在石头上盘着的分明只有一条腿,破旧的布裤有个大洞,鲜红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隐忽现。卫鞅心如潮涌,颤声问:“官府没有封赏?”里正粗重叹息一声,冷冷一笑:“封赏?连从军时自己的马和盔甲都没拿回来。光身子一人被抬回来,没婆子,没儿子,老可怜去了!”话音未落,一个老妇人呜呜咽咽哭了起来:“我的儿呀,你回来也——”
瘸子尖声喊道:“老婶子,哭个啥,挺住!给你说,我山河里百十口人,五十来个男人当兵打过仗,活着的都是半截人,你看!”瘸子猛然拉开自己裤子,两腿上赫然十几个黑洞,“这是中了埋伏,挨箭射的!再看他们。”
男子们默默脱去破旧的衣衫,火光照耀下,黝黑粗糙的身体上各种肉红色的伤疤闪着奇异的惊心动魄的亮光。人们莫不掩面哭泣,唏嘘不止。
族老高声呵斥:“都抬起头来!哭个甚?这是迎吗?”
村人们中止了哭声,一片抽抽嗒嗒,拭泪抬头。
卫鞅热泪盈眶,哑声问道:“斩首立功,不能任官,爵位也不给?”
族老叹息道:“好远哩!普天之下,爵位都是世族的。我等贱民,纵然斩首立功,最高做个千夫长,也还是没有爵位。到头来,只配回家耕田卖苦。能在回来时领上千把个铁钱,用泥土糊间房子,已经托天之福了,还想爵位?从外邦来,天下可有一国给贱民爵位?”
卫鞅默默摇头,无言以对。
里正道:“说这些作甚?又不懂。老哥,上肉如何?”
族老点点头,高声喊:“咥肉——”
瘸子高兴得跳起来,蹦到篝火前,拿出一把短剑,极其利落地将烤野羊割成许多大小一样的肉块。两个赤脚男孩子飞跑着,专门往每人面前送肉。唯有卫鞅面前,是一块肥大羊腿。肉块分定,一位一直默默无言的红衣老人站起,从腰间抽出一支木剑,肃然指划一圈,高声念诵起来:“七月流火,天赐我肉。人各均等,合族兴盛!咥肉——”人们欢笑一片,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块。
里正和族老向卫鞅一拱手:“请。咥!”
卫鞅拱手道:“多谢。咥!”在欢笑声中和农人们一起啃起了烤羊肉。卫鞅撕下一半羊腿,递给身旁里正女儿:“给你。我咥不了。”女儿粲然一笑,拿过来放在手边。
瘸子尖声喊道:“来,山唱——”
山民们奏起了简朴粗大的九弦秦筝,有人用木棒敲打着陶瓮,有人用手掌拍打着瓦缶,更多人可劲拍着大腿敲打着陶碗,一齐吼唱了起来:
四、山河里篝火 卫鞅对弱秦民生刻骨铭心(2/3)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